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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漢的詩歌

發布時間:2021-08-15 02:56:19

① 牛漢的最短的一首詩

牛漢 夜
關死門窗
覺得黑暗不會進來

我點起了燈
但黑暗是一群狼
還伏在我的門口

聽見有千萬只爪子
不停地撕裂著我的窗戶

燈在顫抖
在不安的燈光下我寫詩

詩不顫抖!

② 牛漢的代表作

代表作品:《鄂爾多斯的草原》、《彩色的生活》、《螢火集》、《悼念一棵楓樹》、《華南虎》、《半棵樹》等。
牛漢(1923年10月2日-2013年9月29日),本名原為「史承漢」,後改為「史成漢」,又名「牛漢」,曾用筆名「谷風」,山西省定襄縣人,蒙古族。當代著名詩人、文學家和作家,「七月」派代表詩人之一。194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寫詩,近20年來同時寫散文。曾任《新文學史料》主編、《中國》執行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名譽委員、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他創作的詩廣為傳誦,曾出版《牛漢詩文集》等。
牛漢於2013年9月29日7時30分在北京家中病逝,享年89歲。他的追悼會在10月9日上午在八寶山舉行,11月29日上午,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京為其舉行追思會。

③ 牛漢代表作

《華南虎》、《半棵樹》、《巨大的塊根》等

具體內容如下:
牛漢,現當代著名詩人,原名史成漢,曾用筆名谷風。遠祖系蒙古族。1923年10月生於山西定襄縣一個窮苦的農民家庭。14歲之前一直在鄉村,放牛、拾柴火、唱秧歌、練拳、摔跤、弄泥塑、吹笙、打群架,是村裡最頑皮的孩子,渾身帶著傷疤,一生未褪盡。上了兩年小學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對,總把「承」字寫錯。父親是個具有藝術氣質和民主自由思想的中學教員,大革命時期在北京大學旁聽過,舊詩寫得頗有功力。他十歲以後就入迷地翻看父親所藏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書刊。母親教他誦讀唐詩。母親生性憨直倔強,他的性格上繼承了她的某些感情素質。抗日戰爭爆發後,隨父親流亡到陝西,在西安叫賣過報紙,學過幾個月繪畫,徒步攀越隴山到達天水,進入一個專收戰區流亡學生的中學讀書。入迷地畫畫寫詩,幾次想去陝北魯藝學習未成。1940年開始發表詩,1941年在成都發表詩劇《智慧的悲哀》,1942年發表在桂林《詩創作》上的《鄂爾多斯草原》,引起詩歌界的注視。同時,他被《詩墾地》一群年輕詩人鄒荻帆、阿壠、曾卓、冀汸、綠原等清新的詩作強烈吸引。1943年考入設在陝西城固的西北大學俄文專業。1945年初在西安主編文藝期刊《流火》。1948年夏出版詩集《彩色的生活》,1948年8月進入華北解放區。建國初期,在大學、部隊工作過。1955年5月因胡風案被拘捕審查,直到1980年秋才得到平反。70年代在湖北咸寧幹校勞動期間,詩從悲憤的心靈里突然升起。1979年以來,創作了約二三百首詩。

牛漢是40年代成長起來的詩人,經過了長期的坎坷磨難之後,在中國文學的新時期,他又恢復了詩的活力。他的詩集《溫泉》榮獲中國作家協會優秀詩集獎。牛漢的詩,兼有歷史的深度和心靈的深度,兼有對於社會現實的體驗和生命的體驗,兼有思想性和藝術性。牛漢自述說,他三四十年來,喜歡並追求一種情境與意象相融合而成形的詩。這種詩,對於現實、歷史、自然、理想等的感受,經過長期的沉澱、凝聚或瞬間的升華和爆發,具有物象和可觸性。詩不是再現生活,而是在人生之中經過拚搏和一步一滴血真誠的探索思考,不斷地發現和開創生活中沒有的情境,牛漢說他每寫一首詩,總覺得是第一次寫詩,它與過去任何一首詩都無關系,懷著近乎初學寫詩時的虔誠和神秘感。在人生和詩歌領域,不停地抗爭、探索、超越、發現,沒有發現新的情境,決不寫任何一行詩。評論家當然可以從他幾十年的詩作之中看出來可尋的軌跡,而事實上他一生的創作,是奔突飛馳的,不是有岸的河流。他寧願在創作中一生不成熟、不老練、走不到盡頭,生命永遠帶著令人可嘆的新的創傷。詩集《溫泉》里的詩,可以說都是情境詩,這里的詩多數都寫於」文化革命」中的「五七幹校」。如果把這些詩從生活情境剝離開來,把它們看作是一般性的自然詩,就難以理解這些詩意象的暗示性與針對性,很難理解產生這些情緒的生活境遇。在「五七幹校」,他默默地寫的這些詩有著同一的感情動向與構思的脈絡,幾乎成了條件反射,許多平凡小事當時常常會突然點燃他隱藏在深心的某些情緒。那時,對他來說,只有詩才能使靈魂在窒悶中得到舒暢的呼吸。因此這些他心裡一直覺得很沉重的詩,都不可避免地帶著悲凄的理想主義的基調。《鷹的誕生》讓人想起一句西方格言:「鷹有時比雞飛得低,但雞永遠也飛不到鷹那麼高。」這首詩寫詩人對於鷹的嚮往,「五七幹校」這艱險危難的地理政治環境,是可以比喻成誕生鷹的窠的。《毛竹的根》表現了詩人非常善於從日常生活中發現那屬於詩的東西。乾涸發燙的土地里,斫斷的毛竹根沁出了一絲清水。這本是很平常的詩,但它激起了詩人的想像和體驗,毛竹的生命力啟發了詩人的生命力。《蛇蛋》富於藝術刻畫,而且通篇是藝術刻畫,詩人藉此抒發了對於生命的復雜而奇異的感受。《悼念一棵楓樹》是一首發掘很深的詩。砍樹是很尋常的事,砍樹也確是可以象徵什麼,然而,在這首詩里,詩人有獨到的發現,和深入的開掘,這就不尋常了:「但它的生命內部/卻貯蓄了這么多的芬芳」,而且,「芬芳/使人悲傷」。這些刻畫與描寫,使我們想起有一種偉人,當他倒下之後,人們才感覺到他的價值。人們愈認識這價值,就愈悲傷。《巨大的根塊》的構思也是奇異的:頑強的生命總是深深地埋在地底下,最耐燃燒的東西里都有長久凝聚的熱力。《華南虎》是一首名詩,藝術刻畫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可以這樣說,自從里爾克那首《豹》問世以來,任何詠動物的詩都要在它的面前經受考驗,因為《豹》實在太好了。比之於《豹》,牛漢有自己獨特的觀察角度和深刻的屬於自己的感受。在這里,除了正面描寫虎的血淚、悲憤之外,詩人從觀眾與老虎的關系觀察,用觀眾的膽怯、絕望、可憐、可笑來襯托虎的安詳而卧。華南虎是一切受迫害的偉人的象徵,而那些觀眾則象徵著一切偉大壯麗的東西被毀滅時以可悲看客身份出現的支持者;這些人是渺小的,然而他們卻有在籠外張望老虎的權利。《蘭花》很有詩趣,意味深長:找不到蘭花不是因為蘭花不存在,而是因為辨別不清蘭草和野草。《麂子》很感人,如果詩人沒有博大的愛心,是無論如何也寫不成最後兩行詩的。《傷疤》的創作過程是:因為詩人有傷疤,他才能發現樹的傷疤;只因詩人體驗深切,他才能說出「所有的傷疤下面/都有深深的根啊」這樣石破天驚的話。

作品欣賞

鷹的誕生

啊,誰見過,/鷹怎樣誕生?在高山峽谷,/鷹的窠,/築在最險峻的懸崖峭壁,/它深深地隱藏在雲霧里。仰望著鷹窠,/像瞅著夜天上渺茫的星星。/虎豹望著它嘆息,/毒蛇休想爬上去,/獵人的槍火也射不了那麼高!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帶,/鷹的窠築在最高的大樹上,/(哪棵最高就在哪棵上)/樹尖刺破天,/風暴刮不彎。鷹的窠,/簡簡單單,/十分粗陋,/沒有羽絨或茅草,/沒有樹葉和細泥,/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樹枝,/還夾雜了許多荊棘芒刺。/不擋風,不遮雨,/沒一點兒溫暖和安適!鷹的蛋,/顏色藍得像晴空,/上面飄浮著星雲般的花紋,/它們在鷹窠里閃閃發光。鷹的蛋,/是在暴風雨里催化的,/隆隆的炸雷/喚醒蛋殼里沉睡的胚胎,/滿天閃電/給了雛鷹明銳的眼瞳,/颶風十次百次地/激勵它們長出堅硬的翅膀,/炎炎的陽光/鑄煉成它們一顆顆暴烈的心。啊,有誰看見過,/雛鷹在曠野上學步?/又有誰看見過,/雛鷹在屋檐下面歇翅?雛鷹不是在平地和草叢里行走的禽類,/它們的翅羽還很短小的時候,/就扇動著,鳴叫著/鑽進高空密雲里學飛。風暴來臨的時刻,/讓我們打開門窗,/向茫茫天地之間諦聽,/在雷鳴電閃的交響樂中,/可以聽見鷹群激越而悠長的歌聲。鷹群在雲層上面飛翔,/當人間沉在昏黑之中,/它們那黑亮的翅膀上,/鍍著金色的陽光。啊,鷹就是這樣誕生的。

華南虎

在桂林/小小的動物園里/我見到一隻老虎。我擠在嘰嘰喳喳的人群中,/隔著兩道鐵柵欄/向籠里的老虎/張望了許久許久/但一直沒有瞧見/老虎斑斕的面孔/和火焰似的眼睛。寵里的老虎/背對膽怯而絕望的觀眾,/安詳地卧在一個角落,/有人用石頭砸它/有人向它厲聲呵斥/有人還苦苦勸誘/它都一概不理!又長又粗的尾巴/悠悠地在拂動,/哦,老虎,籠中的老虎,/你是夢見了蒼蒼莽莽的山林嗎?/是屈辱的心靈在抽搐嗎?/還是想用尾巴鞭打那些可憐而可笑的觀眾?

你的健壯的腿/直挺挺地向四方伸開,/我看見你的每個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結著濃濃的鮮血!/你的趾爪/是被人捆綁著/活活地鉸掉的嗎?/還是由於悲憤/你用同樣破碎的牙齒/(聽說你的牙齒是老鋼鋸鋸掉的)/把它們和著熱血咬碎……我看見鐵籠里/灰灰的水泥牆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像閃電那般耀眼刺目!我終於明白……/我羞愧地離開了動物園,/恍惚之中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有一個不羈的靈魂/掠過我的頭頂/騰空而去,/我看見了火焰似的斑紋/火焰似的眼睛,/還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
汗血馬
跑過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過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無風的七月八月天
戈壁是火的領地
只有飛奔
四腳騰空的飛奔
胸前才感覺有風
才能穿過幾百里悶熱的浮塵
汗水全被焦渴的塵砂舐光
汗水結晶成馬的白色的斑紋
汗水流盡了
膽汁流盡了
向空曠沖刺的目光
寬闊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
從肩腳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世界上
只有汗血馬
血管與汗腺相通
肩腳上並沒有翅翼
四蹄也不會生風
汗血馬不知道人間美妙的神話
它只向前飛奔
渾身蒸騰出彤雲似的血氣
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凍的雲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用筋骨還能飛奔一千里
汗血馬
撲倒在生命的頂點
焚化成了一朵
雪白的花

十年來,我到過桂林兩次。每次歸來,有幾個友人總要問:「老兄,寫了幾首風景詩?」我說沒有寫,他們都不相信。他們說,桂林的山水那麼美妙,怎麼會無動於衷呢?不寫詩對不住桂林。是的,每當航行在碧青的灕江上,兩岸拔地而起的青嫩的山峰,山的顫動的倒影,蔥蔥鬱郁的竹篁,還有那煙雨迷濛的水墨畫似的情境,著實把我深深地迷住了。但是,當時與過後,我並沒有萌生過寫風景詩的念頭。我曾就這個事實與綠原談論過。我對他說,在美麗的山山水水面前,我寫不出詩來,我沒有描畫純凈的自然美的情緒。我的心靈似乎更容易被那種遼闊與壯美的境界和大自然中某些能夠引人震驚的、在困境中堅毅不屈的現象或生態所觸動,除開屬於個人氣質的因素之外,還由於不善於純客觀地描繪事物,寫所謂的「自然詩」。如果主客觀之間沒有某種機緣,我是無法憑借冷靜的技巧寫一行詩的。綠原去過桂林,也沒有寫出一首贊美灕江風景的詩。但有不少詩人,游一趟桂林或黃山,可以寫出十幾首、幾十首詩。他們寫柳煙、細雨、漁家姑娘、碧流、翠峰,我佩服他們這種捕捉詩情畫意的本事。我去過黃山,游得也很暢快,登上天都峰,目睹了雲海日出,卻只寫了一首短詩《昆蟲的歌》。我在詩里說,黃山是「人的聖地」,也是「昆蟲的聖地」。我到過玲瓏剔透的鼓浪嶼,寫了一首《生命》,我歌頌了一株在巨岩的頂端困厄與頑強地生長著、姿態蒼老而佝僂的榕樹。我認為,對一個詩作者來說,他們應當寫出與眾不同的「特殊」的情境與形象,他寫的詩誰也無法摹仿,而且他自己以後也無法寫第二首相似的詩。這種產生詩的特殊的情境與機遇,不能無中生有地虛構。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不能強加於別人。

1973年6月,我第一次去桂林時,寫了一首《華南虎》,連我自己事先也沒有料到竟然寫了一首大煞桂林風景的老虎詩。老虎,按它的氣質與形象,很難與桂林山水聯系起來。但是,我卻以憤激的情緒寫了一隻體態並不出眾的虎。有生以來,我多次見到虎。那些虎,比桂林的這只華南虎,要威武得多。1951年,在齊齊哈爾見過一隻囚放鐵籠不久、狂吼不已的東北虎,在北京動物園見過不下三五隻老虎。但都沒有動過寫虎的念頭。前面說過,我的氣質不是喜歡寫壯美的事物嗎?為什麼沒有寫狂吼如雷的東北虎?一般說,我這個人對生活的感應還不算遲鈍,但讓我冷靜地剖析我當時的感應,使之理論化,確沒有這個本領。我只能盡量真實地寫下當時形成詩的經過。

冷靜地想想,1973年的當時,我如在另一個地方,遇到老虎,不見得能寫出這首《華南虎》。桂林動物園的這只虎,給我的靈魂以震驚的是它的那幾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還有牆上帶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點爆了起來。當時,我在湖北咸寧文化部幹校,絕大部分學員都已回京或分配到別的城市,我是屬於少數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不待說,情緒是異常沉重的。那天,桂林的天氣燠熱難當。我和兩位同伴坐在幾棵夾竹桃樹陰下一條石凳上休息。——桂林的夾竹桃不是盆栽,它是高大的樹,有三四丈高,滿樹粉紅的花朵,發出了我熟悉的甜甜的氣味,否則真難相信它就是夾竹桃。對面是桂林動物園,由於無聊,我們走進園內。炎炎如火的陽光,蒸烤著一個個鐵籠,裡面大半是蟒、蛇,還有幾只猴。在最後一排鐵籠里,我們看到了這只華南虎。正如我在詩里寫到的那樣,它四肢伸開,沉沉地睡著(?)。我看到血淋淋的爪子,破碎的,沒有爪尖,最初我還沒有悟過來,我記得有人告訴過我,動物園的老虎,牙齒、趾爪都要剪掉或鋸掉。這只虎,就用四隻破碎的趾爪,憤怒地絕望地把水泥牆壁刨出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血痕,遠遠望去像一幅絕命詩似的版畫。我立在鐵籠外好久好久,我想看看虎的眼睛。人的眼睛是靈魂的窗子;虎的眼睛也應當是靈魂的窗子。但它始終沒有轉過臉來。這四隻虎爪已經足夠使我的靈魂感到慚愧。我想,從遙遠的長江南岸來桂林,原只是想在大自然無邪的懷抱中解脫一下,現在我居然還作為一個觀眾,有興趣來欣賞被囚禁的老虎。我沒有老虎那不馴的氣魄,不但自慚形穢,而且覺得心靈卑劣,於是,匆匆離開。我並沒有聽到虎嘯,但期待著1951年在嫩江岸上聽到過的東北虎那樣的怒吼。我從來沒有聽過比虎嘯更凄厲的更洪亮的聲音,我即使再悲憤,拼出全生命的血氣,也吼不出如此強勁的聲音。

回到幹校時,當天就匆匆寫了這首《華南虎》。寫得比較長,大約在一百行上下。我寫詩有個弱點,不凝練。綠原多次提醒我說,不論做人,還是作詩,都應當盡力凝練,抒情詩一般不要超過一百行。我生活作風散漫,寫詩常常拖沓,不深刻,感情不集中,很不講究結構。綠原的話,十分中肯。因此,1979年,我整理謄清這首詩的時候,我刪去枝枝蔓蔓的東西,剩下不到五十行。去年編集子時,我在文字上作了少許改動,結尾添了兩行:

還有滴血的,

巨大而破碎的趾爪!

我覺得,華南虎不羈的靈魂,掠過人們的頭頂,騰空而去,總屬虛幻,即使讓人看見它的「火焰似的斑紋,火焰似的眼睛」,總感到還沒有寫出最震懾人心的那個特殊的形象,應當讓滴血的趾爪掠空而過,讓虎爪的受傷的血,一滴一滴,像灼熱的熔漿,灼痛那些沉悶而麻痹的靈魂!最後添的這兩行,我感到滿意。一首詩,必須給讀者留下一點難忘的與眾不同的形象。人們常說,每首詩有一個「核」,有一個感情的爆發點;有了這一點,才能把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感情交融起來。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我相信,這首《華南虎》,如果失去滴血的趾爪,而且最後不出現騰空而過的具有動感的形象,它就會顯得平淡無奇。

這首詩,有一處寫得或許過於簡略了,最後一節開頭兩行「我終於明白……我羞愧地離開了動物園」,原來寫得較具體,寫到了我當時自責的心情;但我不願意過多地剖析自己,覺得那樣「聯系思想」,有點一般化,公式化,還不如一筆帶過,留下空白,讓讀者去思索。我的這個考慮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刪得太苦,「我終於明白……」用省略號隱去了我的許多內心活動,只用「羞愧」二字點出我的心情。如果詩的最後一節的頭兩行,單獨成為了一節,前後各空一行,可能更好,使讀者讀到這里,停頓一下,思考思考我隱去的復雜的感情。

這幾年我寫的詩,包括這首《華南虎》在內,我努力在詩的意境上開拓得深遠些。每首詩,從第一節到尾,是一個完整的藝術生命,每一行、每一個字都是完整的生命的一個有機的部分,不應再多一點或少一點,它的表現形態(不僅是外在的形式)是與詩的情境、形象以及它的氣韻和節奏,是一次完成的。當然達到這個境地是困難的。這只是我的一個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

歌德說過,每首詩都應當寫明創作的時間,這對了解詩有著不可忽略的意義。《華南虎》表現的那種情感只能從那個歷史時期的特點去體會。就我個人來說,我當時只能這么寫老虎,而當時奇遇似的讓我看見了這只虎,而這只虎與我當時的境遇何其相似啊!

(選自《夢遊人說詩》,華文出版社2001年版)

解讀牛漢的詩

余 瑋

「我的詩不是個人的自傳,而是歷史大傳的一個微小的細節,是歷史結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歷史的一個活生生的、新鮮的斷層,有一種史詩的痛感。」又說:「我和我的詩所以這么頑強地活著,絕不是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為了對歷史進行報復。我的詩只是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中走出來。」
——牛漢
「我的詩只是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中走出來。」

見證「苦難」

在牛漢的情境詩中,其美好的生命意象,常常置身於險惡的情境之中:有的處在被槍口瞄準的危急關頭,如《麂子》;有的已經被暴力所「殺害」,如那株被砍倒的楓樹;但更多的仍然是在嚴酷的生存境遇中,被邪惡蹂躪成傷殘,如《華南虎》、《半棵樹》、《巨大的塊根》等等。但是它們並沒有倒下,而是在扭曲變形中頑強地生存,堅忍、果敢地與險境相抗爭。總之,牛漢情境詩中意象與情境的審美關系,常常是生命意象的反抗力量,與險惡情境中殘酷暴力的相互沖突和相互博斗。牛漢情境詩中沉重的苦難感與強大的力量感,就是由此產生的。作品將源於生命的沉痛和至死不移的人格追求,寓於有相似遭遇的動物和植物身上,以一種象徵性形象或意境來表現。
艾青說:「苦難比幸福更美。」艾青是新詩史上,第一個不使苦難在筆下失重的大詩人。當年,血氣方剛的牛漢,就是衣袋裡裝著艾青的《北方》詩集,走上抗日和寫詩的道路。艾青對牛漢的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終生的。艾青的《北方》詩集之所以具有史詩的分量,就在於獨創了許多凝聚著民族苦難的情境。牛漢也像艾青那樣,努力去開創詩歌中獨特的苦難情境。他說:「如果沒有發現新的情境,決不抒寫一行詩。」
牛漢說:「我的詩不是個人的自傳,而是歷史大傳的一個微小的細節,是歷史結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歷史的一個活生生的、新鮮的斷層,有一種史詩的痛感。」又說:「我和我的詩所以這么頑強地活著,絕不是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為了對歷史進行報復。我的詩只是讓歷史清醒地從災難中走出來。」以一個見證人的身份,表現特定歷史時期的民族苦難,祈盼中華民族永遠不會再一次重復這樣的大災難,是牛漢詩歌創作的「自定義」。
真正經歷過大災大難的人,最能理解幸福。

幸福不是享受

「1955年被捕,反革命帽子戴了25年,沒有公民權,更沒有發表作品的權利;不斷地勞動改造,在單位里也乾乾編輯,一搞運動就叫你抄卡片去。然後到農村去勞動,一勞動就兩年、三年。一到過節,就把我們轟到八達嶺去幹活……那個時代非常可笑,非常荒謬,更談不上幸福」。牛漢說:「大概一個悲痛的人,一個經歷了這么多誤解、歪曲、迫害和打擊的人,真正經歷過大災大難的人,最能理解幸福。真正的幸福不是空洞的,不是現實的享受。幸福是發自內心的精神追求,是一種理想的境界。」
牛漢這一輩子,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難:流亡、飢餓、受迫害、被捕、監禁、坐牢、受審判、勞動改造,什麼重活都干過……的確稱得上是一種「痛苦而豐富的人生」,他的詩就是這種生命痛感的真實記錄。如果說他的早期詩作在傳達這種痛感時還顯得過於激烈和外露的話,那麼經過煉獄般生活磨難後的詩風則變得深沉和凝重了。「要讓我談苦難太容易了,我的詩里都有,血淚、憤怒、控訴……但是,之所以我沒有向苦難低頭,沒有潰退,沒有逃亡,沒有墮落,沒有投降,沒有背叛自己的良心,沒有背叛人文精神,沒有背叛詩。是因為我相信一定有一種更高尚的,超脫一切現實規范、一切利益計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我去追求。這本身就是幸福的一部分,你說它是幸福也可以。」
在牛漢看來,幸福就是這樣不斷地追求、發現、突破、再追求的過程。「為了詩,為了文學,我可以付出一切。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沒有放棄詩,沒有停止文學創作。我的詩跟我一生的經歷是密不可分的,寫的是帶有自傳性的內心活動,詩反映了我的生命狀態。」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傑出者,但是我的確是個不同尋常的虔誠的跋涉者。

生命的動力

他說詩是他生命的動力,沒有詩也就沒有他今天。2003年5月,訪問中國的馬其頓作家協會主席斯來列夫斯基在中國作家協會向牛漢頒發了「文學節杖獎」。該獎是馬其頓作家協會設立的一項國際性文學獎。「當得知馬其頓共和國的『文學節杖獎』授予我時,頓時感到十分慚愧和不安。節杖,在我的心目中是個博大而高遠的意象,它不僅象徵庄嚴和神聖,還顯示著凜然巍然的權威。而我,不過是一個朝向人類詩歌聖境苦苦跋涉的平凡的老人而已;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動盪嚴酷的生涯之中,曾渴望為理想世界的創建,全身心地將自己燃燒干凈:血漿、淚水、筋骨,還有不甘寂滅的靈魂,都無怨無悔地為之奉獻。或許就是由於這點執著而且痴情的精神,才得到讀者的理解和信任;也可以說正因為個人的命運始終與國家的安危和民族不滅的信念息息相關,才熔鑄成我的真實的人和詩的氣質。」
在現當代詩壇,牛漢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在中學生中間,更因為他的不下10篇詩文入選了人教版教材及中國香港和韓國的學生課本,而有著無數的粉絲。在最近《詩選刊》搜狐網舉辦的中國首次詩歌讀者普查中,68萬讀者投了他的票。在評出的十大受喜愛的詩人中,牛漢排第5位。「得到讀者的認可,我很欣慰。」
「在中國眾多的詩人之中,在詩歌的創作領域中,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傑出者,但是我的確是個不同尋常的虔誠的跋涉者。我雖平凡卻十分堅毅。」牛漢說:「我一生寫過多少首詩,從未計算過,但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的詩絕大部分是沉重的,這的確是我的終生遺憾。多少年來,我一直渴望寫一些甜蜜的柔和的詩篇,我苦苦地寫詩也正是為了能嘗到一滴從未嘗到的蜜。在中國近百年的歷史中,作為一個真誠的詩人,沒有寫過一首苦味的詩的詩人幾乎沒有。如果有誰自命為詩人,卻從未寫過一首苦味的詩,我絕對不信任這個詩人的品質,我更不會欣賞他或她的詩。我多麼渴望自己的詩能讓讀者咂出一點未來的甜蜜。」
「並不是因專家鑒定這塊石頭才突然變得珍貴起來,我從地下遇到它的那個瞬間就感到它的靈性。」

石緣

牛漢的書房不大,但整面牆是書架。書,橫的、豎的,密密匝匝,大部分是詩集和文學作品。記者注意在案頭和書櫥里有許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從形態到色澤全是些未經洗磨打光的天然石,通體裸露著不馴的野性。牛漢與這些石頭有著不同尋常的情誼。
詩人指著一個用精緻的木盤托著的大石頭談開了——那是牛漢在湖北古雲夢澤服勞役時,有一次在炎炎的陽光下翻土,面前突然出現一塊鵝黃色的石頭,他彎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頭重得多,牛漢用裸身的熱汗擦凈了它,它像被喚醒睜開眼睛似地閃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學專家把它接過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還用舌尖舐舐,對牛漢說:「你找到塊寶貝,多半是田黃,不過打磨起來極難。它在地下至少埋沒了幾萬年了。」這位古典文學專家又說:「可以斷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貴的圖章石。」牛漢心想:為什麼要傷害它,把它肢解為圖章?不能,決不能!應當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經神聖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詩的意象。
「並不是因專家鑒定這塊石頭才突然變得珍貴起來,我從地下遇到它的那個瞬間就感到它的靈性;偌大的一片未開墾的荒地,全是褚色的膠泥,為什麼只發現這一塊石頭,它怎麼能經受了幾萬年的深埋而沒有化為泥土?」牛漢帶回宿舍後,藏在枕邊,夜裡常常摩挲它,擱在額頭,沁涼沁涼的,彷彿有一股清瑩的泉水浸潤著他燥熱的肌體。「我曾試圖寫一首詩,但沒有寫成。只記得想寫它3個高潔的品性:第一,它堅硬,經得住埋沒,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著不滅的火,遇到打擊,能燦然迸發出來。這塊石頭(就是托在木盤里的)給了我大的智慧和力量。我從此學會了石頭的沉默,發現沉默是最堅固的語言,沉默是最深遠的境界,如卡夫卡所說,一個人或許能逃得過歌聲(還有詛咒),但絕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沉默是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
魁偉的身材,炯炯放亮的眼神,聲如洪鍾,穩健昂首的步伐,要不是一頭華發,硬朗得你跟本無法與他80多歲的年齡相並聯系——舉止言談精氣神十足。采訪的那天,沒想到恰好是牛漢83歲的生日,中國作協和詩刊社的領導先後向他祝賀生日。「我腰板很直!不,我的脊樑很直。」牛漢的話幽默而有詩的味道。現在,每每有人稱羨他身體健康時,他總說多虧了那20多年的勞動改造。一切的不幸被一句輕松的幽默帶過,無數的磨難已化作斑斕的人生。
牛漢的夫人吳平可謂是名門之後,她的爺爺曾任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總教習(相當於教務長),是後期桐城派的領袖人物。吳平曾在河南洛陽一帶和牛漢一起做黨的地下工作。吳平在晚年因為骨折而多年卧床不起,全憑牛漢一人照料。「現在,老伴走了,我已成了孤家寡人,也無家務瑣事纏身,又可一心一意專事寫作了。」
「我現在的生活挺好的,閑人一個,粗茶淡飯,飯後無事看看書,看看電視,出去散散步,有時候跟年輕人談談心。現在我的人生到達了這樣一個開闊、自在的境界,可以談自己的心裡話、真話,把心中的疙瘩、塊壘吐出來,本身是一種舒暢的感覺,你說是幸福也可以。」牛漢這位山西漢子真有些口直心快。

④ 牛漢的著名詩劇有什麼詩歌有什麼

牛漢,現當代著名詩人,1923年生於山西定襄縣一個窮苦的農民家庭。14歲之前一直在鄉村,放牛、拾柴禾、唱秧歌、練拳、摔跤、弄泥塑、吹笙、打群架,是村裡最頑皮的孩子,渾身帶著傷疤,一生未褪盡。抗戰爆發後,隨父親流亡到陝西,在西安叫賣過報紙,學過幾個月繪畫,徒步攀越隴山到達天水,進入一個專收戰區流亡學生的中學讀書。入迷地畫畫寫詩,幾次想去陝北魯藝學習未成。1940年開始發表詩,1941年在成都發表詩劇《智慧的悲哀》,1942年發表在桂林《詩創作》上的《鄂爾多斯草原》,引起詩歌界的注視。1943年考入設在陝西城固的西北大學俄文專業。1955年因胡風案被拘捕審查,1980年秋得到平反。出版的詩集有《彩色的生活》(1951)、《愛與歌》(1954)、《溫泉》(1984)、《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懸崖》(1986)、《牛漢詩選》(1998)。最為人知的詩作有《鷹的誕生》、《 汗血馬 》、《 華南虎》、《 根》、《 悼念一棵樹 》、《 巨大的根塊》、《傷疤》、《愛》等。

1940年冬,我想去延安魯藝學木刻,對繪畫很入迷,不僅僅是為學寫詩。當時,我相信到了延安一定能寫好詩。

1941至1943年我寫了大量高昂的、追求理想境界的詩,表現了一個熱血青年的壯志,個人的悲傷寫得極少。高中時,我狂熱地愛戀著一個女同學,卻沒有寫一首情詩。1946年夏,當時在復旦大學讀書的郗潭封專程到開封看我,他叮囑我應該寫現實斗爭,實際的戰斗生活,我寫了不少,但沒有早年的藝術境界高遠,缺乏《鄂爾多斯草原》那樣有完整的構思和開闊的藝術境界,寧靜,遼闊,純凈,全身心投入。寫《鄂爾多斯草原》時,只有十八歲。現在回想,做夢一樣,全靠青春的夢想。

我一生寫詩早年受父親(舊體詩)的影響,追求永恆的寧靜,清明的心靈感受,沒有外加的,詩外的,有功利目的的宣傳理念。我從不空洞地歌頌革命。

抗美援朝回到北京後寫的詩,寫得不算好。如《北京的西郊》。但不是概念的,只是沒有年輕時那麼躍動,純凈。

1955年後,在幹校為什麼寫詩?到幹校後,我這個令人觸目的「分子」,雜在各色人等之中,面目漸漸不那麼特殊,而且幹校後期,留下來的人很少,管制比過去松一些,有了一間獨居的陋室,我取名叫「汗血齋」。我與兩條狗住在一起,又臟又臭,狗都比我干凈。對我來說,「汗血」是最神聖的東西。鷹有汗血鷹,馬有汗血馬,人有汗血人。我重體力勞動十多年,流了不知多少汗,身上到處都是血口子。我就這么一身血汗,像牲口似的不停地奔跑。這樣,有了汗血齋,也慢慢有了寫詩的境況與心緒。在那樣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回北京了,我已經完全絕望,或者說看不到任何希望,這時候,是詩拯救了我。

下幹校時,我借了古典文學編輯室周紹良的《全唐詩》,還有我最喜歡的戴望舒譯、施蟄存編的《洛爾迦詩鈔》(1975年回京後北島借去了),還有李賀的《歌詩集》。李賀的詩我很喜歡,他的奇思令我痴迷。杜牧給李賀寫序說他的詩中有「牛鬼蛇神」。我當時正是「牛鬼蛇神」。在詩的語言,尤其在節奏上,對我影響最大的卻是洛爾迦。沒有事的時候,除了讀詩,就是在幹校的山野里轉。

剛剛到幹校,住地附近的灌木叢里有一株山茶,正開著白色的花朵,十分顯眼,還散發出清香。雨天時,那香氣特別濃。沉默無語的「五七戰士」經過那裡時,禁不住都要看一看,但誰也不說一句話。

向陽湖對岸有個小鎮叫堯嘴,那裡人家的圍牆多是用野玫瑰編的。春天,到處是絢麗的香噴噴的牆,招引來蝴蝶與蜜蜂,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妙的牆。

我知道幹校一帶的山野上,什麼地方有最美的花,我常常去採摘。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幹校連隊假日,我「死鬼作樂」,一個人去採花。秋天的山野上,千百種花已經凋謝了,幸而還有不下幾十種的野菊花。我走向一個不常有人去的荒寂的山丘,在開始顯出敗相的灌木叢中,看見了繁星似的菊花。我深深地垂下頭,越瞅越多,藍的,黃的,綠的,紫的,五光十色,像滿天明亮的星星。

在幾個山丘上,我踏遍了叢莽,手掌被荊棘劃了許多傷痕,冒出了血珠。我采了幾種藍色的野菊,有深藍如湖水的,有淡藍如晴天的;還采了幾株金黃色的黃菊。花正像人一樣,都有各自的風度和性格。當我在一片灌木林里尋覓,突然遠遠地望見了一穗一穗的紅瑪瑙般的珠子。我狂歡地奔向它,它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它的花可能是非常平凡的,並不引人注目,可是,這種花,往往能默默地結出非常珍貴的果實。

在咸寧時,我曾經很執著地找蘭花。說到處有,我就是找不到。找不到美的東西,是精神苦悶的反映。

在向陽湖的那五年間,我感到一切似乎都在下沉,對大地之中的草木的根發生了異常的感情。平凡的根給予我的喜悅和力量遠勝過葉與花朵。我把艱難地扎入地層的根,看作是默默地為永恆的大自然獻身的崇高形象。為什麼我會被這些潛隱於地下的根所吸引,而且又那麼強烈,當然與我那時屈辱的處境、自恃高潔的人生理想境界有關系。每當在山丘上、小路邊、村前村後,看見那些裸露在地面變成了堅硬木質的扭曲的樹根,它們支撐著參天大樹,我的心就禁不住緊縮與戰栗起來。誰能相信,這些枯乾的近乎化石的根里,仍然默默地流著液汁。可我完全相信。

我在窗下栽了一株青桐,幾年之間脫盡了密密匝匝寬大的葉片和細弱的凍僵了的枝條,剩下的樹枝都是很粗壯的,尖端呈拳頭狀,它們緊緊地攢著一叢叢青嫩的春芽。呼嘯的寒風搖撼著它們,拳頭似的樹枝不屈地揮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響。每當靜夜,我聽著久久不能入睡。

黎明前後,常常聽到嗖嗖的聲音,劃過靜穆的天空。出門仰望,就會看見一隻只雪白的長頸鶴急速地從遠方飛回來,村邊幾棵楓樹上有它們的家。雛鶴呱呱叫個不停,天空急飛的白頸鶴一聲不叫,只顧奮飛。我最初不明白,它們為什麼一聲不叫,沉默地飛多麼寂寞,後來曉得它們的嘴裡都噙著小魚,還有幾滴湖水。

在小村裡還見過天空飛過一大片(幾千隻)雲雀——就像會唱歌的雲彩,還有單飛的老鷹。一直想寫雲雀,但沒有做到。我在泥濘的路上走,雲雀在天空飛,感受很深。雲雀在我心靈里飛翔,歌唱。

一天,我發現了雲雀的窩。萬萬沒有想到,雲雀的窩在麥地里,在密密的草叢里。我將雲雀的窩(泥與枯草)端在手心,帶回住室。雲雀這名字起得太准確,一大片會飛的雲,會唱歌的雲。我應該是這會唱歌的一分子,但我是地上的雲雀,只能在地上跋涉,很苦,想飛卻飛不起來!我只能讓詩像雲雀飛向天空。

《鷹的誕生》。有一次和炊事員崔成全到沈家灣去挑魚,他采購付錢,我挑著沉重的魚擔走。沈家灣畔一片湖水。我在樹下休息,見地上有天藍色的蛋殼,而樹上面有鷹的窩。很高大的樹。我撫摩著一個個蛋殼,感觸很多。天藍色,令我激動不已。我想這是蛋殼里未誕生的鳥的夢的色彩浸染出來的。

在幹校跟小年青一塊兒勞動時,撿到一隻掉下來的鷹,以為能吃。烤熟了,卻沒肉,咬不動,全是骨頭,像汗血馬一樣最後傾倒之後全身沒有一點血肉。剝開以後,看那身架,飛翔把它的血肉都消耗掉了。他的全部精血都耗光了。汗血馬——汗血鷹——汗血人……——汗血齋,在幹校後期,我便將自己的住室命名為汗血齋。

牛八哥我也喜歡。耕地時,牛八哥特別多。牛耕地時,翻出許多蚯蚓。牛八哥與牛相依為命,天然相合,天然的,非人為的,牛八哥還為牛啄食皮毛里的牛虱子,很讓我感動。牛耕地,牛八哥在牛背上為牛歌唱,讓我感動。

還有知了(蟬)。在牆上看見一條一條白色的線,頂上有趴著的蟬。唱了一輩子,爬到牆頂上死了。平時飛行,唱歌,最後留下一條白色的發亮的痕跡,死了!死也要死在高處。這種從下向上的原生態的生命欲求感動了我。

生活中的感悟,雲雀、老鷹、蚯蚓的血,我還想寫蟬、雲雀、一草一木,我覺得一草一木都和我的生命相連,相通。我狂喜,爆發的狂喜!沒人管我,我覺得自己就是天地人間的小小的一分子。這是天地人間給我的啟迪,與為什麼服務根本不沾邊!

我的生命有再生之感。

我當然不是鷹、雲雀、蟬,但它們給了我深深的感觸。天上的雲雀只在麥地、草叢,在山野里生出來。有一年5月,我在麥地里拾到一隻受傷的小雲雀,帶回來養,幾天後還是死了,養不活。這種原始的、自然界的種種生命形態,都很令我感動,一生難以忘懷。

人與大自然有著許多相似的命運與習性,這些相似的本性,是永遠不會全部泯滅的。那時我失去了一切正常的生存條件,也可以說,卸去了一切世俗的因襲負擔,我的身心許多年來沒有如此地單純和素白。我感到難得的自在,對世界的感情完整地只屬於自己,孤獨的周圍是空曠,是生命經過粉身碎骨的沖擊和肢解後獲得的解脫。

我這一生,84個年頭,最讓我懷念的有三個地方:

山西定襄縣,滹沱河。《童年牧歌》里寫的我家的五棵棗樹,每棵樹的棗子味道不同。

天水:1938年4月到1943年2月離開,這是我成長的地方,從1.6米長到1.9米。開始寫詩。記得天水每個山谷,萬壽庵,玉泉觀,都記得很清楚。在後漢將軍李廣故里的一片樹林中一個石桌子上寫詩,寫了上百首詩。

咸寧:沼澤地帶。桂花樹,湖,鷹,雲雀,溫泉

咸寧是我詩的又一個故鄉。詩是我的生命,所以咸寧也是我的故鄉。咸寧寫的詩是我的全部生命;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這是我的性格。每一首詩在什麼地方寫的,什麼情況下寫的,非常清楚。每一首詩都灌注著我全部的生命力。咸寧讓我受難,但1972年、1973年以後,我解脫了,有再生的感覺。就像在天水從1.6米長到1.9米,精神上我從被囚禁、被侮辱到這時才得到一些解脫,所以和早年在西北大學寫的詩不同。早年寫的詩很單純,咸寧寫的詩每一首都有再生的感覺。如果沒有這種境界,也寫不出《童年牧歌》——回憶童年是重新成長。不僅僅是回憶,沒有幾十年的大災大難,就沒有這一回的解脫,沒有精神的傷疤就沒有我的再生。我從枷鎖中解放出來,成為很鮮活的人,感慨不已。

天水的詩純凈得像天上掉下的水,一眼看到底。咸寧的詩是大徹大悟後的生命感悟,不概念。如《巨大的根塊》,一到咸寧第一天就有感覺,但後來才寫得出來。每首詩的萌生與生長,都記得。有些沒寫出來,我感到抱歉。特別是雲雀,蟬,蟬的歸宿(在最高處告別人間),還沒有完成。想起把蛇蛋砸爛,也很對不起,一群生命嘛!我從小就很少罵牲口、動物。好幾次早晨鞋裡盤著一條蛇。在山野大便時看到一窩褐色的小蛇,探頭探腦的,多可愛。

我的詩離開特定的時間、地點、人和環境就很難理解。咸寧的山丘上到處都是灌木。上面的樹枝給砍伐了,下面的根還在生長,血淚的凝結,而形式上盡力平易。每首詩寫得很沉重,但也寫得清澈。這和洛爾迦一樣——他被迫害逃到南美。我和北島都喜歡洛爾迦的詩。他的詩開發了我,點撥了我。我歷經兩三年寫了二三十首,發表了十幾首,數量比天水的少。在天水寫得多,但選得少。這不是成熟兩個字所能表達的,就是一種再生的感覺。

與每一首詩相依為命

《悼念一棵楓樹》發表之後,得到了好評。有人說它是懷念某一個人的,也有人說它是悼念許多令人敬仰的英靈的。其實,我當時並沒有想要象徵什麼。我只是想與我生命相通的一棵楓樹,是我實實在在在的感觸,是這棵楓樹的命運。

在幹校時,無論是初期繁重的體力勞動後,還是後期較自由的時候,只要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我都要到一片沒有路的叢林中去,靠著這棵楓樹坐著。它在一座小山丘的頂端。它的偉岸令我敬仰與感念。一到初冬,它寬闊的掌形的葉片映著陽光,燃起了火焰。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艷的樹葉。我幾次寫信給在北大荒勞動和學木刻的兒子,讓他來看望這棵楓樹,希望他把它的形象畫下來。

可是,一天清晨,我聽到一陣「啦啦」的聲音,一聲轟然倒下來的震響,使附近山野都抖動了起來,隨即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楓香味。我憑直覺感到我那棵相依為命的楓樹被伐倒了。我立即飛奔到那片叢林。楓樹直挺挺地躺著。我頹然地坐在深深的樹坑邊,失聲痛哭起來。村裡一個孩子莫名其妙地問我:「你丟了什麼這么傷心,我替你去找。」我回答不上來。我丟掉的誰也無法找回來。那幾天我幾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連根拔起。過了好幾天,我寫下了《悼念一棵楓樹》。兒子沒有把它的形象畫下來,只好由我寫一首詩來悼念它。我不能讓它的偉大的形象從天地間消失。

伐倒三天之後

樹葉還在微風中

簌簌地搖動

葉片上還掛著明亮的露水

彷彿億萬只含淚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別

(哦,湖邊的白鶴

哦,遠方來的老鷹

還朝著楓樹這里飛翔呃)

有一天,在連隊里真的在遠處看見三四隻麂子在奔跑,非常漂亮,棕紅色的。第二天就有農民來賣麂子肉,還有皮

我很難過。1974年初夏寫於咸寧幹校的《麂子》是寫的幹校的實際感受。我寫得冷靜,含意深:五七幹校,不是好地方。一回憶五七幹校,令大家很氣憤,詛咒那個地方。我的處境,我內心的悲哀寫在其中。好漂亮的麂子。悼念?復活?如果知道我當年的背景,就知道決不是簡單的藝術概括。

麂子

遠方來的麂子

你為什麼生得這么靈巧美麗

你為什麼這么天真無邪

你為什麼莽撞地離開高高的山林

五六個獵人

正伏在叢草里

正伏在山丘上

槍口全盯著你

哦,麂子

不要朝這里奔跑

記得寫下最後兩行,我如剛誕生的嬰兒啼泣了許久。這最後兩行詩,是寫著寫著自然地不知不覺地突然間冒出來的,如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叫。這兩行神來之筆,救了麂子,也救了我。「我」並不僅僅是我,「我」也是麂子,「我」也是詩。我今生今世感激這兩行詩。

《車前草》寫的是生活實感。雨中,拉一千多斤的重載,只有蹬著一叢叢車前草才踩得穩,不至於滑倒。我不是一般的歌頌,是感激,很樸素的感情。

在《毛竹的根》中,我寫了一點感悟。那種大根,巨大的根塊,燒一天一夜燒不完。

這個時期,也有點跟第一個寫詩的高潮一樣,仍有一股拋頭顱灑熱血的拚命勁頭兒。1973年寫的《根》,只有自己知道,不能給別人看。我拉車時常常坐在樹樁上休息。後來《根》在香港的課本上選用,原來詩里有「地心還有另一個太陽」的話,這里就有點政治的含義了。有人知道告上去准會把我槍斃了,還不就是拋頭顱灑熱血呵!

寫《傷疤》時,我相信所有傷疤下面都有深深的根,隱喻我的一塊塊傷疤都有故事。這是精神創傷後的感覺。

我寫鷹多一些,不是重復,是不同的側面,不同時期不同的感受。

《華南虎》寫得粗糙一些。

《凍結》是在北京寫的。

《三月的黎明》寫於1973年。詩里的情景完全是寫實,寫得愉快和投入。這淡淡的畫面,似有似無的聲音,以及一瞬間顯現的美麗動態,都是黎明本身的自然狀況。從自然永恆的生命的脈動中,我感到了一種聖潔一種天性,傷痛的心靈得到了深深的浸潤和撫慰,全身心獲得了一次再生般的凈化。

1971年到1974年,管制放鬆了,成天游盪在空茫的幹校附近的山林湖泊,咀嚼人生,詩突然從心中覺醒和沖動上來。並不是我清醒地把詩找回來,是詩如鍾錘般撞醒了我,敲響了我。這時才感知有一個詩的世界,一直久久地被封閉在我的心裡。幾十年的人世滄桑並未把我和詩拆開。我不是返回到孤獨的內心世界,而是異常堅定地進入了世界的內心。面對荒誕和罪惡,我和詩一起振奮和勇敢了起來,我變成了一隻沖出鐵籠的飛虎,詩是扇動著的翅膀。

在那樣的環境中,在那樣的時候,幾乎成了條件反射,許多平凡小事,常常會突然點燃我隱藏在深心的某些情緒。那時,對我來說,只有詩才能使靈魂在窒息中得到舒暢的呼吸。因為那些小詩(我心裡一直覺得很沉重)都不可避免地帶著悲凄的理想主義的基調。那些詩,只有在當時那種特殊的主客觀情境里才能寫出來,不可能重復第二回。

我與每一首詩相依為命。沒有讀者,也沒有上帝,既不想發表,更不想討好誰,自己寫自己讀。往往是吃了晚飯獨自在湖邊山丘上的楓林里,邊乘涼邊打腹稿。身邊的牛在反芻,我也在反芻。

回頭看看,高中時期詩創作的第一高峰和「文革」後期(1972年—1975年)詩創作的第二個高峰,這兩段時間,我的生活狀況和心情有不少相似之處:孤獨、郁悶、期待,生命的四周出現了非常空曠的地帶,活得很單純、自在。「文革」後期的這種自在和單純,與四十年代初的那個單純有本質的差別。在萬壽庵時,我不到二十歲,當時的單純跟簡單差不了多少,是近似原生態的那種單純的充滿夢幻的生命狀態。經過三十年的苦煉,對人生、歷史、世界,以及詩,有了比較透徹的理解和感悟,獲得凈化之後的透明般的單純。如果迴避人生苦難,不是經受人生,絕達不到這個境界。

⑤ 關於牛漢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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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牛漢有哪些詩歌

1、牛漢寫的詩歌如下:
長詩:《鄂爾多斯的草原》(1942年)
詩集:《彩色生活》(1951)、《祖國》、《在祖國面前》、《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懸崖》(1986)、《牛漢詩選》(1998)、《溫泉》(1984)獲全國優秀新詩集獎、《愛與歌》(1954)、《蚯蚓和羽毛》、《牛漢抒情詩選》、《我的第一本書》(被選為語文人教版八下課文) 、《華南虎》(被選為人教版語文教科書七下課文)、《中國當代文學百家——牛漢詩歌精選》、《半棵樹》、《空曠在遠方》、《汗血馬》(被選為人教版八上課文)等。
2、牛漢簡介:
牛漢(1923年10月2日-2013年9月29日),本名原為「史承漢」,後改為「史成漢」,又名「牛漢」,曾用筆名「谷風」,山西省定襄縣人,蒙古族。當代著名詩人、文學家和作家,「七月」派代表詩人之一。194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寫詩,近20年來同時寫散文。曾任《新文學史料》主編、《中國》執行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名譽委員、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他創作的《悼念一棵楓樹》《華南虎》《半棵樹》等詩廣為傳誦,曾出版《牛漢詩文集》等。

⑦ 牛漢詩歌大全

1.主要詩作: 《悼念一棵楓樹》《華南虎》《半棵樹》《空曠在遠方》《汗血馬》《改不掉的習慣》《滹沱河和我》《海上蝴蝶》《溫泉》《祖國》《愛與歌》《彩色的生活》《蚯蚓和羽毛》《我的第一本書》《華南虎》 2.作者簡介: 牛漢,現當代著名詩...

⑧ 牛漢 根 詩歌

1.第一節「向下,向下...」用了連續反復的修辭手法。作用在強調根的不卑不亢、勇於承擔和堅強不屈的精神。 2.從表達角度看,這是一首( 心靈表白 )詩。 3.第一節中「我相信/地心有一個太陽」是源於一種信念、一種追求,一種對理想的堅守。是啊,歲月給我們白天的同時,還有那可怕的黑夜。在黑夜中摸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信念的燈塔沉沒海底。道路可以更曲折,黑夜可以更漫長,但只要把太陽種在心底,生命就會變得明媚而亮麗。 4。根是苦難的承受者。與枝葉相比,根的生活是孤寂的,代表著一種苦難。「聽不見枝頭鳥鳴,感覺不到柔軟的微風」,一切陽光的撫慰、雨露的滋養和美麗的風景都發生在他人身上,上天賜予自己的只有泥土和黑暗!在枯燥、單調、孤獨、寂寞的生活環境下,根只是「覺得坦然,並不覺得委屈煩悶」。坦然,來自於對名利的淡泊,對榮譽的漠視,更來自於對苦難的消解,對自己默默承受的豁達與自信! 根是幸福的奉獻者。正是有了根的堅守和承受,才有了「開花的季節」,才有了「沉甸甸的果實」。我們可以想像,每當花繁葉茂,別人嘖嘖稱贊之時;每當果實累累,人們歡歌笑語之時,根會在心裡默默地說些什麼呢?「注滿了我的全部心血」,這是對自己盡了一份責任的滿足和幸福,是作為無名英雄的崇高與偉大。默默無聞,忠於職責,不懈追求,因奉獻而自豪,這是根的生命價值的內涵。 這個可以不寫,希望你能看看。 本詩的語言近乎白話。初讀全詩,如同聽陌生人自我介紹:「我是根……」;再讀全詩,心靈卻感到陣陣悸動,這分明是一個勇者在訴說自己在厄運面前的沉著,在苦難面前對理想的堅守。有人說,牛漢的詩「精練、凝聚、確切、到位,似乎剛堅硬的骨架,支撐起詩歌的血肉和魂魄。然而,這似骨架的詩歌語言卻擁有著極深的韻味,令人感到餘味無窮」。的確,牛漢詩歌語言的魅力是與他的人格操守,與他的生命體驗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在苦難的鐵砧下,人和詩都日益成長起來,愈加沉實而美麗。」

麻煩採納,謝謝!

⑨ 牛漢的詩歌《落雪的夜》

北方

落雪的夜裡

一個伴伙

給我送來一包木炭

他知道我寒冷,我貧窮

我沒有火

祖國啊

你是不是也寒冷?

我可以把自己當作一束木炭

燃燒起來……
讓人不禁想起陸游晚年家居時作的一首詞《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候,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這首詞上闋回顧當年從軍萬里南征的往事,下闋抒發身老田園的悲憤,短短幾行,寫盡陸游愛國的一生。同樣,對24歲的牛漢來說,雖不比「心在天山,身老滄洲」的陸游,但正值青春年少,一腔愛國熱情,卻無處揮灑。於是,在「北方落雪的夜裡」,當「一個伴伙」給「寒冷」、「貧窮」、「沒有火」的牛漢「送來一包木炭」時,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國。祖國在這里被意象化為人。詩人感到寒冷,有人送給了詩人「一包木炭」,那麼祖國呢?詩中的抒情主體「我」,在祖國寒冷的時候,寧願「將自己當作一束木炭」「燃燒起來」,赤子愛國之情躍然紙上。從表達感情這方面來看,牛漢的《落雪的夜》雖少了陸游《訴衷情》中的那股悲涼和蒼勁,卻異曲同工,都真實確切地表達了抒情主體愛國的強烈情感。

首先我們看看題目。「落雪的夜」——雪落無聲,又是夜晚,沉寂中藏有生氣,也藏有壓抑。在這樣的夜裡,會發生什麼呢?動(雪落)靜(夜)巧妙組合的題目,在引起讀者閱讀慾望的同時,更重要的是為全詩的氛圍營造做了意未表而境先成的准備。現在再來看這首詩的結構。全詩分為兩小節,第一節是詩人個人現實生活層面的直觀;直觀過後,詩人筆鋒一轉,從「我」聯想到「祖國」,詩歌的跳躍在詩人的主觀心理活動中實現,詩歌的美感亦產生於此。中間的跳躍轉換,由「寒冷」作為紐帶連接。「我」的「寒冷」因「貧窮」而「沒有火」取暖,祖國的「寒冷」不也如此么?「寒冷」是一個表感覺的詞,在這里貼切地縮減了抒情主體和抒情對象之間的距離。通過分析,我們發現,這首詩的結構可概括為這樣一個模式:現實(「我」)——情感(愛國之情)——現實(「祖國」)。現實總是外化的,而情感是內化的,內化的情感(愛國之情)通過語言材料藝術地表現為外化的現實(語言承載的意象),一首詩便誕生了

⑩ 關於牛漢的詩

鷹的誕生

啊,誰見過,/鷹怎樣誕生?在高山峽谷,/鷹的窠,/築在最險峻的懸崖峭壁,/它深深地隱藏在雲霧里。仰望著鷹窠,/像瞅著夜天上渺茫的星星。/虎豹望著它嘆息,/毒蛇休想爬上去,/獵人的槍火也射不了那麼高!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帶,/鷹的窠築在最高的大樹上,/(哪棵最高就在哪棵上)/樹尖刺破天,/風暴刮不彎。鷹的窠,/簡簡單單,/十分粗陋,/沒有羽絨或茅草,/沒有樹葉和細泥,/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樹枝,/還夾雜了許多荊棘芒刺。/不擋風,不遮雨,/沒一點兒溫暖和安適!鷹的蛋,/顏色藍得像晴空,/上面飄浮著星雲般的花紋,/它們在鷹窠里閃閃發光。鷹的蛋,/是在暴風雨里催化的,/隆隆的炸雷/喚醒蛋殼里沉睡的胚胎,/滿天閃電/給了雛鷹明銳的眼瞳,/颶風十次百次地/激勵它們長出堅硬的翅膀,/炎炎的陽光/鑄煉成它們一顆顆暴烈的心。啊,有誰看見過,/雛鷹在曠野上學步?/又有誰看見過,/雛鷹在屋檐下面歇翅?雛鷹不是在平地和草叢里行走的禽類,/它們的翅羽還很短小的時候,/就扇動著,鳴叫著/鑽進高空密雲里學飛。風暴來臨的時刻,/讓我們打開門窗,/向茫茫天地之間諦聽,/在雷鳴電閃的交響樂中,/可以聽見鷹群激越而悠長的歌聲。鷹群在雲層上面飛翔,/當人間沉在昏黑之中,/它們那黑亮的翅膀上,/鍍著金色的陽光。啊,鷹就是這樣誕生的。

華南虎

在桂林/小小的動物園里/我見到一隻老虎。我擠在嘰嘰喳喳的人群中,/隔著兩道鐵柵欄/向籠里的老虎/張望了許久許久/但一直沒有瞧見/老虎斑斕的面孔/和火焰似的眼睛。寵里的老虎/背對膽怯而絕望的觀眾,/安詳地卧在一個角落,/有人用石頭砸它/有人向它厲聲呵斥/有人還苦苦勸誘/它都一概不理!又長又粗的尾巴/悠悠地在拂動,/哦,老虎,籠中的老虎,/你是夢見了蒼蒼莽莽的山林嗎?/是屈辱的心靈在抽搐嗎?/還是想用尾巴鞭打那些可憐而可笑的觀眾?

你的健壯的腿/直挺挺地向四方伸開,/我看見你的每個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結著濃濃的鮮血!/你的趾爪/是被人捆綁著/活活地鉸掉的嗎?/還是由於悲憤/你用同樣破碎的牙齒/(聽說你的牙齒是老鋼鋸鋸掉的)/把它們和著熱血咬碎……我看見鐵籠里/灰灰的水泥牆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像閃電那般耀眼刺目!我終於明白……/我羞愧地離開了動物園,/恍惚之中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有一個不羈的靈魂/掠過我的頭頂/騰空而去,/我看見了火焰似的斑紋/火焰似的眼睛,/還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

姓 名: 牛漢
筆 名: 谷風
性 別: 男
出生年月: 1923
民 族: 蒙族
原名史成漢。山西定襄人。中共黨員。1943年考入西北大學外語系學俄語專業,1946年因參加民主學生運動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判刑二年,1949年後歷任人民大學研究部學術秘書,東北空軍直屬政治部黨委委員兼文教辦公室主任,人民文學出版社黨委委員,《中國文學》執行副主編,《新文學史料》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四文學編輯室主任,編審。1995年因胡風一案劃為胡風反革命分子被關押二年,直到1979年秋平反。1940年開始發表作品。現為中國詩歌協會副會長,中國作協全國名譽委員。
目前創作簡況
著有詩集《彩色生活》、《祖國》、《在祖國面前》、《溫泉》、《愛與歌》、《蚯蚓和羽毛》、《牛漢抒情詩選》等十餘本,散文集《童年牧歌》、《中華散文珍藏本·牛漢卷》等七本,詩話集《學詩手記》、《夢遊人說詩》2本。近幾年日本、韓國匯編出版了牛漢的詩選集。
獲獎作品
《悼念一棵楓樹》獲1981年-1982年文學創作獎,《溫泉》獲全國優秀新詩集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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